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姓名:奥康姆剃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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位置:中国/武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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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施 持戒 忍辱 精进 禅定 智能

傅斯年:一个人间稀有的天才(六)

2012-09-23 22:44 阅读(?)评论(0)

 

优秀人物的品质,往往是多方面的,全看你怎么看,从哪一个方面看。越是优秀人物,个性越明显,非议也越多。

平庸人物的品质,往往是单一的,坏的就是一个劲的坏,坏了还要再坏,不知好之为何物。好,也只是个平面的好,和善就是一味的和善,对谁都和善,没有是非,没有原则。老实,也是一样,不是一脚踢不出个屁来,就是几脚都踢不出个屁来。说到底,还是个智商的问题。一根筋,脑子里全是固化纤维,连个空儿都没有。这种人,当好人不是什么真好人,当坏人肯定是真坏人。

世上有没有坏人,天生的那种坏人,对这个问题,季羡林先生晚年有过深入的思考。他说,我活了快一百岁了,去过世界上四十多个国家,从来没见过一个坏人变成好人,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好人变成坏人,坏人都是“下生的”。下生的,大概是他山东老家的土话,意思是天生的。无法解释,只能说是天生下的。

唯一能解释通的,只有智商。一个人从小到大,不管是父母,还是学校里的老师,单位里的领导,没有不说让你做个好人的,可为什么,到头来有的成了好人,有的却成了坏人?有人说,这是环境造成。季羡林也就这个问题说过话,他说,大的环境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,怎么你就成了坏人,人家就成了好人。有的人,环境越艰辛,越是能成才,品质越优秀。可见“环境说”是难以让心服的。

起作用的,怕还是智商。智商高的人,没有品质不好的。有人说,某某品质不好,可是聪明极了。我认为,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人。真正聪明极了的人,怎么会让你看出品质不好呢?别说他不会品质不好,就是真的做上两件坏事,也不会让人看出,且得出品质不好的评价。我多次说过,品质是智商的表现。前面说过,勤奋是天才的标志,这两句连起来说就是:勤奋是天才的标志,品质是智商的表现。

傅斯年是个天分很高的人,又受过良好的教育,处在那样一个重要的变革时代,他身上的许多优秀品质,也就得到了充分的展现。就说中央研究院迁台这件事。中研院下面,十几个所,图书、仪器、资料,全部完整迁到台湾的,社会科学方面的,差不多就史语所一家。人员大多数都去了。这,除了傅的能力外,人格魅力是主要的。人们知道,跟上傅大胖子尽管放心,有他的就有你的。

傅斯年的脾气不好,也是有名的。跟他多年的秘书那廉君,说过这样一件事。抗战初期,八一三上海战起,南京考试院被炸,傅把母亲和两个侄子安置在安徽和县。后来南京沦陷,傅到了长沙,史语所的一位同事,把两个侄子护送到长沙。那秘书记得很清楚,那天,他们一到长沙,便到韭菜园圣经学院去见傅,傅很高兴,也很感谢这位同事。后来傅问起他们祖母的下落后,两个侄子说:“没有逃出来!”傅一听,勃然大怒,上去就打了几个耳光,护送两个侄子的同事站在一边,有些不大受用。

这是关乎母亲的生死,责斥的又是侄子,不足为凭。感受最深的是他的下属,有的人常常无端受一通训斥而莫名其妙。据那秘书说,多是这样一种情形。傅有时对某一人刚刚发完一通脾气,第二个人不知这个“前因”,跟着来找他,结果碰了一鼻子灰,以后第三第四个人相继而来,相继被斥而退。傅过后常跟那秘书说:“叫我不二过可以,叫我不迁怒,我实在做不到!”

“不二过,不迁怒”,是《论语》里的话,哀公问孔子:“弟子孰为好学?”孔子回答说:“有颜回者好学,不二过,不迁怒。”过去的读书人,拿这两条做为品质好、修养好的标准。不二过,就是不重复犯相同的错误。不迁怒,就是不将自己的怒火,发到不该发的对象身上。

傅斯年待人之诚,也是有名的。也是抗战期间,傅斯年和陈寅恪都住在昆明靛花巷一个楼上,傅一楼,陈三楼。院里有防空洞,每次听到警报响,傅必爬上三楼,通知陈,把陈搀扶下来进入防空洞。陈眼睛不好,有时候在睡早觉或午觉。那秘书说:“以孟真先生胖拌的身躯,爬楼梯已够吃力,而他对朋友能够如此关怀,从上面所说的小事,便可以得到一个证明。”

陈是名人,两人又是姻亲,这么做是应当的,是本分。从与丁文江的关系上,最能看出他的待人之诚。丁是中国早期的留学生,先在日本,后来到了英国,学生物学、地质学。回国后,曾创办地质研究所,是中国地质学的奠基人。丁一度从政。1926年,出任孙传芳主持的淞沪商埠督办公署的总办,就是上海市的市长,只有半年的时间。当时傅还在欧洲留学,听了这个消息,很是愤慨,觉得一个留学生,怎么能当反动军阀的走狗呢?在巴黎见了胡适,对胡说:“回国后,第一件事就是杀丁文江!”傅回国之初,两人并无交往,直到1929年夏天相见之后,经过一年的交往,知道丁是一个有学识有才干的人,对丁很是佩服,成了极好的朋友。1935年年底,丁在湖南作地质考察时,因煤气中毒病倒,住在长沙的湘雅医院,昏迷不醒,生命垂危。傅得知消息后,马上赶到长沙,组织抢救,丁的病情一度好转,傅一连几天待在病房,陪丁聊天说笑话。丁的病太重,最终还是不治去世。死后,傅发唁电,料理后事,尽心尽力,还写了两篇文章悼念。

这是对大人物,对小人物也一样。

人类学家李亦园,1948年9月考入台湾大学历史系,当时傅斯年还没有来台大。转年1月,傅出任校长。史语所的许多著名学者,如李济、董作宾等来台,一时无法安置,傅便设立考古人类学系,让他们来台大教书。1950年李亦园读完历史系二年级,决心转到考古人类学系念书。当时考古人类学系只有二年级,要转系,只有降一级。李亦园一心要学这门学科,降一级也愿意,麻烦的是,他这一“降转”,原来一入学就得到的“奖学金”也就没有了。1950年以前有台大有规定,考取的学生成绩在每班前百分之五者,可以得到全额奖学金。他是从大陆来的,家里接济断了,在台无亲无故,上学全靠奖学金,可是转降相当于留级,奖学金是不给留级生的。他与教务处长钱思亮先生争辩,说不是他要留级,是考古人类学系没有三年级。钱先生说,规定如此,爱莫能助,不过钱先生告诉他,这种有关规则的事,如要改变,恐怕要校长批准才行,最好是写个报告去见校傅校长。

没办法,李亦园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傅,傅看了报告,没有立刻表示可否,却是先问了三个问题。第一个是,为什么要转考古人类学系?他答了。第二个是,知道不知道读人类学的人经常要去做田野工作,那是很苦而且要离家很久的事,估量过自己能忍受得了吗?他答了。第三个问题是,是否知道读这一行“冷门”,将来只有教书或研究的路,那是不能赚钱的行业吗?他说,他来自一个教书的家庭,对教书和研究有兴趣。傅听完之后,没有再说别的,立刻在他的报告上批了几个字:准予保留助学金。于是李亦园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校长室。

李亦园毕业后留校任教,经过多年努力,成为一个著名的人类学家,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,台湾清华大学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教授。什么时候想起傅斯年校长,李教授都是充满着感念之情。不是傅的破例处置,以诚相待,他不可能走上这条学术之路,取得这么大的成绩。

傅斯年最终死在台湾大学校长任上。1949年1月接任,1950年12月12日,在台湾省议会上答辩时,因脑溢血猝死,主持校政不足两年。死时只有五十四岁。

台大的校长,规格之高,是我们现在不可想象的。

这与日本人占据几十年有关系。台大的前身是台北帝国大学,校长叫总长,总长的身价跟台湾总督的身价相等。日据时代,人们走过总督府门前要行礼,走过校长门前,也要行礼。这个风气,一直延续到傅接任校长时。那廉君回忆:“听说日据时代,人们走经总督府门前都要行礼,我没有亲眼看到,不敢确信,但我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到台湾大学以后,却发现有人走经校长室门前,尽管屋里没有人,也要双手抚膝,向大门鞠了九十度一躬,这样隆重的敬礼,当时我每天可以看到很多次,但很快地便消失了这种尊敬的表示。”(《傅斯年的故事》)

当时国民政府退败台湾,台湾大学无论管理,还是教学,都亟待尽快走上正轨。光有魄力不行,还得有办法。这就见出傅的是本事了。主要做了三个方面的工作,一是制定规则,并全力实施,二是聘用新人,辞退不称职者,三是多方购置图书,充实图书馆。(傅不是光复后的第一任校长,连上代理的,应当算是第四任了。)

制定规则举个例子。考试印题的“入闱”制度,是傅手里建立起来的,至今还是这样。“入闱”,是科举时代的说法,就是考生和监考人员,进入考场后再也不准出来。那廉君回忆说:“孟真先生接长台大后,首创考试印题‘入闱’制度,一九四九年台大新用考试‘入闱’印题,和现在大不相同,实在有些不好受,所以当时主持闱场的林耀堂教授,不得不带氧气进去。但从一九五〇年开始,便逐渐改进。所以一九四九年、一九五〇年的时候,大家都不愿意参加这项‘入闱’工作,和现在的情形,自然截然不同。今日大专以及其他各项新生入学考试‘入闱’印题之成功,不能不归功于当时创始者。”(《傅孟真先生轶事》)

援引新人,辞退旧人,在这上头,北大有优良传统。蒋梦麟当北大校长时,给手下的三个院长说:“辞退旧人,我去做;选聘新人,你们去做。”傅当过北大代理校长,自然知晓,当了台大校长,也就如法炮制。傅比蒋的魄力更大,办法也更好,特别成立了一个“教员聘任资格委员会”,专司其事。也有几位名家,没有经过这个委员会,而由傅一句话就定了,这是因为那些人是大名家,没有研究的必要。

援引新人好办,难办的是辞退旧人。蒋梦麟的办法是,要三个院长,你们要辞退什么人,报到我这儿,我出面辞退。傅不是这样,是自己亲自考察,不行的就让你走人。他一当上校长,就给各位教授、副教授发去一信,大意是:不定在哪一天,我也许跟教务长,跟你们贵院的院长,贵系的系主任,到你的课室来旁听,请你不要见怪。不是这么说说,是真的去,第一年寒假,就“听”掉了好几位。由于经常听课,哪一位先生的学力如何,教书能力如何,他心里都有个底儿。两年之内,不续聘的教授、副教授、讲师,共有七十几人。

对那些特别穷的教师,辞是辞了,该管还是要管的。有七个教师,教不了书,又穷,于心不忍,就跟教育厅长说好,给他们一个编纂的名义,放在台大的图书馆。给一年的聘约,有的还续聘了。(屈万里《回忆傅先生在台大的往事》)

在研读傅斯年的资料时,我发现,无论是办史语所,还是办台大,傅最重视的是购置图书,扩充图书馆。抗战期间,北大清华撤到大后方,图书都没有带去,整个昆明,迁来的大学和学术机构,就史语所有个图书馆,藏书二三十万册。好些人做学问,都要仰仗史语所的图书,还有的人,为了做学问,调到史语所。想想也是的,一个研究机构,一个大学,最重要的是什么,一是好的教授,再就是好的图书馆。光有好的教授还不行,还得有好的图书馆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好的图书馆,比好的教授更重要。

我们现在的大学校长,大概很少有人直接抓图书馆。但是不能说,没人重视这个问题。最近我看到一个消息,山东省省长姜大明,在去年两会省政协教育组讨论高校债务时发问:“没有图书馆,办什么大学?”这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。

傅斯年一去了台大,抓的第一次事,就是图书馆。他亲手拟出“图书委员会办法”,除了谈到这个委员会“组织”和“职掌”外,还拟出具体的工作程序,其中第一步是:“至迟九月底以前保藏事项办好;至迟十月底以前,各阅览室之改建完成;至迟一月底以前各系图书馆整理就绪;趁暑假大搬动,大改装修(总、法、医、阅览室,文学院汉籍等),趁暑假后将后楼腾出,再一批大搬动。”一段话里,三个“至迟”两个“趁”,可以看出他急于促进图书馆发展的的心情。

除了改建书库、阅览室,他亲自跑旧市,挑书卖书,增加台大的图书收藏。据那廉君回忆:当时台大的图书,除了日文与德文以外,中文书籍实在不多,于是他东凑西凑(经费),尽量添置不少经常应用的中文书籍。记得有一个晚上,孟真先生一个人跑到南昌路的鸿儒堂选购了不少书籍,自己抱回来,那时我住在孟真先生家,他叫我收点这些刚刚买来的书籍,并且叫我暂且垫款付账,我说:既是熟铺子,明天再请事务组去付好了!孟真先生听了我的话笑了笑,他说:看来现在是月底,你的荷包大概也干了吧!”(《追忆傅孟真先生的几件事》)

这样一个公忠体国的人,个人生活上非常节俭,甚至可说是寒酸的,可怜的。傅是1950年12月20日,在台湾省议会上猝死的。七十年代,夫人俞大綵写过一篇《忆孟真》的回忆文章,写了他死的前一天晚上,夫妻两人的一段对话。

冬夜寒冷,妻子为他在小书房里点着一个火盆取暖。傅穿着一件厚棉袍伏案写作。俞大綵就坐在对面,缝补丈夫的破袜子。因为第二天要参加两个会议,俞劝丈夫早点休息。傅搁下笔,对俞说,他正在为董作宾的《大陆杂志》赶写文章,想早点拿到稿费,做一条棉裤。又说:“你不对我哭穷,我也深知你的困苦,稿费到手后,你快去买几尺粗布,一捆棉花,,为我缝一条棉裤。我的腿怕冷,西装裤太薄,不足以御寒。”俞听了,一阵心酸,欲哭无泪。

说到这里,傅起身指指靠墙的书架说,这些书,还有存在史语所的一房间书,他死后要留给儿子,他要请董先生为他制一颗图章,上刻:“孟真遗子之书”。长叹一声,接下来说:“你嫁给我这个穷书生,十余年来,没有过几天舒服日子,而我死后,竟无半文钱留给你们母子,我对不起你们!”

夜深了,窗外吹起一阵寒风,俞大綵看到,室内盆中的炭,已化成灰,猛然感到一阵剌骨的寒意。她一向不迷信,过后想起,莫非这就是丈夫的遗言?

前面提到的傅董作宾,是个考古学家,史语所的研究员。去世后数日,董作宾将稿费送来,只是已无法为傅添置棉裤了。

我有时候想,为什么民国时期能出现这样一批优秀的人士,而当今的许多干部,却每每叫人失望呢?这个问题,困扰了我好多年,总也找不到让人信服的答案。你说是学养,修持,是智商,是品德,似乎都难以圆满地解释。前些日子,为写这篇讲稿找材料,在我的小资料室里闲翻。翻到一本我省作家赵诚送我的书,叫《追寻黄万里》,2004年山西书海出版社出的。当年拿到手就看了。我有在书上写批语的习惯,在这本书的第110页空白处,写有这样一段话:

“人生奋斗,是有不同层次的。最初肯定是生活层面,超越了这个层面,才是精神层面。见识,见识,只有见过,才有真识。你连见过都没见过,会有什么真识。今天放下打狗棍,吃了两顿好饭,就成为了“而奋斗”式的人,怎么可能?我们许多干部,所以不行,主要就是他的人生奋斗,还停留在生活的层面。黄万里所以这样有定力,有精神,是因为他早就超越了生活层面。”

我想,对傅斯年其人,也可以作如是理解吧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2年2月22日于潺湲室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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